成长的过程,是由无数个平凡的日子组成的,以至于回忆童年的时候,很多人都想不起来自己究竟在哪个瞬间完成了从孩子到大人的转变。
由饶晓志监制,王子川导演、编剧的《朱同在三年级丢失了超能力》(下称“《朱同》”)正在热映中。影片讲述了一个叫朱同的三年级学生在学校里度过的一天,没有波澜壮阔的情节和强烈的戏剧冲突,小学生朱同烦恼的,不过是考砸了的试卷不敢给家长签名,撒谎装病被老师戳破,写检讨不知如何下笔……然而,一股神秘力量总在朱同需要的时候出现,考低分的试卷被“鸟人”抢走,“外星人”叫走了正在训话的老师,厕所里潜伏的怪物吃掉了他要带回家签名的卷子……
《朱同》当中充满幻想和童趣,影片的喜剧外衣之下也展现了成长过程中残忍的一面,朱同尽管天真可爱,却不是成人社会评价体系中的所谓好学生,被优绩主义绑架的孩子最后能否守住那份用于保护自我的“超能力”?
在去年的FIRST青年电影展上,《朱同》拿下最佳导演、最佳艺术探索和观众选择荣誉,饰演朱同的小演员获得上海国际电影节亚洲新人单元最佳男演员。今年刚刚过半,已有影评人盛赞其为“年度十佳”。
近日,南都娱乐记者专访了《朱同》的导演王子川,从某种意义上来说,王子川就是长大后的朱同,朱同的形象和经历融入他对于童年的回忆和感受,在和他的对话中,我们得以深入走进这部电影。
Part 1
时代在召唤
影片中,“学渣”朱同为数不多的特长是广播体操,他希望能够参加广播体操比赛,在幻想中,这将是他实现自我价值、走向人生巅峰的机会。朱同做的《第二套全国小学生广播体操时代在召唤》,推行于千禧年间,是90后最熟悉的广播体操之一,王子川说,“时代在召唤”这五个字正是他创作这部电影的灵感起源。
南都娱乐:这部电影的灵感来源是什么?
王子川:拍这部电影是想到了“时代在召唤”这么一个情境,一个小孩在做广播体操,体育老师拍了他一下,然后这小孩就觉得,老师是不是要找我去参加广播体操比赛?根据这样一个情景,我写了个大纲。
南都娱乐:你的童年跟朱同像吗?
王子川:电影中的角色会有一些性格、经历和我重合的地方。我记得老师对我的评价是“烂泥扶不上墙”,有一个学期的数学课,我都是站着上的,但其实我没干嘛,我没有在学校里捣乱,我只是蔫头耷脑、上课不听讲、注意力不太集中,我在学校里也没什么朋友,每天都挺愁的,想赶紧放学走。回忆童年会让我觉得生理不适,现在回想起来还很恐惧。
南都娱乐:朱同这个角色,你是把它当成小时候的自己来写吗?
王子川:我觉得可能是我对自己成长经历的一种比喻,出发点在我这儿,但打完这个比喻之后,它成为了那个比喻本身,而不是我 1:1 地对照我的童年来写这样一个故事,更像是以一个第三者的视角在观看自己的那些经历。
南都娱乐:你小时候也喜欢幻想吗?
王子川:对,我经常会想象自己不在现实世界。比如我上课的时候,我觉得这不是一个教室,是一个飞船,我们坐在舱位的椅子上,准备去另外一个地方。飞船可能要飞好多年,但是一到目的地,这船可能就原地爆炸了,我们就在等着船到那地儿。我在学校食堂吃饭,我想象这是一个古代的驿站,我是一个要去送信的骑手,马累了我就在这歇会,吃碗面,类似这种。我通过想象另外一个世界缓解现实世界里的焦虑,因为现实世界让我不安,我希望能在别处找到疏解。
南都娱乐:孩子的想象力是否不可避免地会因为长大而丢失?
王子川:应该不会,其实小孩和成年人没什么本质区别,只是成年人后来懒了,因为活太久了。人以前寿命没那么长,还没经历太多事已经步入老年,但现在的人三四十岁人生才刚开始,吸引注意力的事情很多。大家疲于奔命,整个外部世界都在贩卖一种焦虑,就是大家必须努力工作,必须为这个世界创造更多价值,必须集中注意力做一件事。
现在的人18岁,就到法定的成人年龄了,在那一刻我们好像假装脱离了儿童时代,之后就可以上班了,不算童工了,我们就得变成一种工具或者有价值的人。人的想象力没有在某一刻突然消失,而是一直跟他自己共存,但那些想像力,大部分时间不被使用,因为我们每天做着差不多的工作,没什么需要它的地方。
Part 2
渴望融入集体
《朱同》这部电影,是王子川对自己成长经历的回溯,他说那是他生长到今天的所有原因。王子川渴望变成一个对别人有用的人,也毫不掩饰自己对金钱的向往,对于那些让他恐惧的童年阴影,他说不需要和解,就像树被拦腰砍了一刀,我们不能假装无视它,只能带着被砍伤的“纹理”继续前进。
南都娱乐:整部电影,朱同笑得最开心的时候就是他最后加入广播体操的比赛队伍里,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设定?
王子川:他一直是一个追着群体在跑的人。有些人可能生下来就是群体的中心,他怎么移动这个群体就围绕着他移动。有些人可能是在某一刻,突然有一种独立意识,决定要远离集体,成为他自己。我是一直到今天,都是追着集体在跑,我一直想冲进去。我现在所有的生活目标,也跟大家一样,买车买房,只是我没追上,还没买上好车,没买上大房子。但是我还在往这个方向追,所以我不是一个想远离集体的人,我恰恰是任何时候都想成为集体的一部分。
打个比方,好像你想挤上一辆车,这车一直在开,有的人可能觉得车开了他就不挤了,因为根本不知道车往哪开,我干嘛要去你说的那地呢,他就去他自己的目的地了。我看所有人都在那挤,我也跟着挤,我也想上,甭管去哪,光明大道也好,万劫不复也罢,我就要上车。
南都娱乐:朱同为什么渴望融入集体?
王子川:我不知道他,但我自己一直期待变成一个利他的人,一个对别人有用、让别人喜欢、觉得我好的人。我一直在努力干这件事,你今天采访我也是,起因是我干了一件事儿,这件事或多或少对外部世界产生了一些价值,如果我是流浪汉,躺在大街上,你也没心思去拍拍我说,哥们,你为什么躺在这?你怎么就无家可归了?人不是都得变成一个有用的人,我只是想努力成为一个对这个社会有用的人,包括从小的那个经历和我接受到的所有的信息,也都期待或者说勒令我成为一个对这个世界有用的人。我到现在依旧这么想,说明这是一个正确和正常的结果。
南都娱乐:有些人长大之后会尝试和过去不愉快的经历和解,但你到现在还是对童年的经历无法释怀?
王子川:没法和解,它就像一棵树,那个树成长的过程中有人拦腰砍了一刀,那树没死就接着长了。但它可能生长方向发生改变了,本来应该往上长,现在往侧面长了,或者它永远带着一个被砍的纹理,怎么跟那个纹理和解?你假装看不见它?有什么好和解的呢?就让它带着这个纹理继续生长,它就是你的一部分。
Part 3
再接再厉继续“灵”
《朱同》堪称今年国产片的口碑黑马,目前豆瓣评分8.1,众多影评人和观众从丰富的角度解读这部电影,但王子川说,他只想呈现一个小朋友一天的切片,无意表达任何用语言能够概括的主题,也不想输出任何价值观,他期待的是电影传达的情感能够和观众发生共鸣。对于外界评价他的作品“灵”,他谦虚表示再接再厉继续“灵”。
南都娱乐:这部电影想传达的主题是什么?
王子川:我没有想讨论任何主题,我就希望呈现一个小朋友一天的切片,那些切片里可能有很多我记忆里的碎片和元素,还有一些情感,我把它整合成一个完整的结构性的叙事,在这里更多传达的是一种情感或者趣味。这种情感其实是期待能有人跟他发生共鸣,没有什么所谓表达或者某种价值观的输出,这些都不是我的主观意愿。我不觉得主题是做一部电影最重要的东西,任何一个创作的作品如果为一个单独的主题而服务,那不如写一篇论文,为什么要调动这么多人力、物力和精力去创造一个如此具象的东西,一个能被语言表达的东西?之所以拍电影,就是因为电影可以帮助我们抒发一种我们没法用语言表达的情感,它是一种抽象、复杂的情感。
我觉得任何作品和观众之间的关系,不是创作者靠一个解释就能完成的,一定是你跟这个作品发生了情感连接,作品跟观众之间的连接,连作者本身都没法控制。
南都娱乐:你的话剧经验有没有给拍电影带来一些独特的创作视角?
王子川:当然有,潜移默化的,从2009年开始到拍这部电影之前,我所有的作品全在舞台上。就我对自己的职业定位来说,我就是个靠讲故事挣钱的人,编个小故事,把它变成一个结构性的内容卖出去,一开始我靠戏剧这个媒介讲故事。好在我讲的那个故事,时间体量基本也是在 90 分钟以上,电影也是,所以对90分钟体量以上的那种叙事结构、对表演本身的审美趣味,都是我从这些年的舞台剧的经验里积累的。
南都娱乐:很多人评价你的表演和作品“灵”,有没有一些创作经验可以分享?
王子川:我觉得这算对我一个褒奖吧。有些人觉得你灵,有些人不一定觉得你灵。觉得你灵了,你就感谢别人,然后再接再厉,继续灵。觉得你不灵的,只能再努力。至于创作经验,我倒没什么可分享的,就一直做,我觉得任何创作在初期可能都是个技术活,多弄多做。
采写:南都记者 蹇玥 实习生 吴欣悦
图片:受访者提供